2019年到2020年，終點終告我曾因機緣巧合，起點位的臨在武當山的父親金頂太和宮生活了大半年。

作為旅游景區(qū)，別新道觀雖也受公歷和鐘表時間的京報影響（道長們的作息與景區(qū)營業(yè)時間一致），但對日常生活發(fā)揮更大作用的終點終告卻是傳統(tǒng)社會的自然時間（如節(jié)氣和農(nóng)歷）。前者是起點位的臨景區(qū)工作時間，后者是父親道觀生活時間。

公歷是別新直線型的時間：從公元紀年起，每一個元旦都迎來新的京報一年，而我們也相信在這條時間線上積累而成的終點終告人類社會是發(fā)展的、前進的起點位的臨、從低級到高級的父親。與此不同的別新農(nóng)歷卻是循環(huán)型的時間：春耕夏長、秋收冬藏，京報雖不能說亙古不變，但一年四季如圓環(huán)般周而復始、循環(huán)往復，也許某一年的清明沒有下雨，某一年的大暑格外濕熱，但沒有孰優(yōu)孰劣之分。

在武當山的雙重時間體系里，各種信仰層面的活動都取決于農(nóng)歷（初一、十五拜神，“三月三”祖師爺圣誕，戊日不朝真……），正是這些活動決定了道觀的社會角色，它們很難被工業(yè)時間取代。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，比如人類學教授楊清媚也指出傣族社區(qū)里由神圣時間與生活時間構(gòu)成了雙重時間體系，二者的沖突與調(diào)適是當?shù)匕傩丈畹牡咨瓶仉p重時間體系的秩序者才能在族群內(nèi)擁有話語權(quán)。西方理論中所謂線性時間取代循環(huán)時間的觀點并不是理解人類文化的唯一答案。

而《明鏡周刊》的傳奇記者、意大利人蒂齊亞諾·泰爾扎尼在其臨終前的幾個月里，以向死而生的覺悟回顧了自己的一生，闡釋了不同時間體系產(chǎn)生的不同意義。這本名為《最后的邀請：一位父親的臨終告別》的作品，原版書名直譯為“終點是我的起點”，即暗示了循環(huán)的生死時間觀。

《最后的邀請》

作者：蒂齊亞諾·泰爾扎尼 / 福爾克·泰爾扎尼

譯者：王雅婧

版本：東方出版社 2025年5月

個體的時間

本書的寫作緣起于老年的蒂齊亞諾感到自己時日無多，于是邀請兒子福爾克回到身邊，與他一起梳理自己如何從一個二戰(zhàn)期間生于佛羅倫薩的小鎮(zhèn)青年，到走出意大利、走出歐洲并游歷于亞洲，成為著名的戰(zhàn)地記者，最后通過在喜馬拉雅山的禪修感悟生命的意義。盡管已經(jīng)意識到自己身體每況愈下，但他卻沒有感到絕望。在本書開篇，他就和兒子說：“多有趣啊。我66歲了，這場偉大的生命之旅也到了它的盡頭。此刻，我正站在人生的終點，但我不僅未感到絲毫哀傷，甚至有些怡然自得?！?/p>

是什么讓這位老人如此釋然接受死亡呢？是更廣闊的時空觀念。蒂齊亞諾用印度哲學的方式表達了他對死亡的理解：離開肉身。他認為，個體生命的結(jié)束只不過是大自然每時每刻都在發(fā)生的最普通不過的小事，人們對死亡的恐懼不過來自于對肉身的執(zhí)念。年輕時的他也曾是個常常健身、保持體型的帥小伙，而如今66歲的他卻日漸消瘦、頭發(fā)稀疏，走路一瘸一拐?！斑@么一副可以任由醫(yī)生處置的軀體，我何必執(zhí)著于他？”也就是說，身體不能代表自己。所以哪怕有一劑靈藥可以讓他延壽10年，他也會選擇拒絕。

蒂齊亞諾·泰爾扎尼，意大利記者、作家，曾任德國《明鏡周刊》駐亞洲特派記者25年，并在東南亞地區(qū)及中國居住長達30年。他以自己豐富的人生經(jīng)歷著有多部作品，包括《豹皮》（Pelle di Leopardo）、《反戰(zhàn)書》（Lettere Contro la Guerra）、《占卜師的預言》等。

一個人的存在不依賴他/她的名字、職業(yè)、財產(chǎn)，甚至親情、愛情、友情也只是生命的一部分，而不等于自己本身。蒂齊亞諾說自己是很多東西，又或者什么都不是。所以他不會因為失去的身份而驚慌畏懼。他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，往往不按上級安排的采訪任務而獨自出游，去探訪那些真正讓他感興趣的人和事。然而他又對一切都沒有了好奇，因為他體會到自己就是存在的意義，而不需要依賴其他客體。

況且，為什么要恐懼死亡呢？這是每位先人都經(jīng)歷過的事情，從這個意義上說，我們生活的世界其實就是一座墓地，四周皆為生命的殘骸。而我們需要做的只是融入其中，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。無論你活著還是死去，都會擁有大自然不可分割的生命力。

世界時間

作為駐亞洲25年的戰(zhàn)地記者，蒂齊亞諾見證了許多歷史時刻。越戰(zhàn)時他冒險前往西貢，不顧隨時可能發(fā)生的槍擊和爆炸，開著吉普車深入?yún)擦謱ぴL越共游擊隊，并見證了越南的解放；柬埔寨政變時他堅持留下采訪，被紅色高棉領(lǐng)導人當成美國間諜抓了起來，槍決的前一刻他用中文大喊“我是意大利人”才被釋放。在戰(zhàn)爭留下的廢墟里，他看到人們頑強地求生、重建家園，并“萌生出一個讓我感到愉悅的想法：生命是不會完全消逝的”。

他輾轉(zhuǎn)于新加坡、中國香港并最終進入了中國大陸，一邊進行新聞采訪工作，一邊把家人也接到了北京。彼時的外國記者大多把進入中國當作職業(yè)生涯的跳板，目的是升職去華盛頓或巴黎。而蒂齊亞諾則完全被中國文化迷住了。不僅喜歡逛雜貨鋪、看當?shù)厝硕夫序?，還把子女都送進了中國的普通小學。他的兒子福爾克說，他們因此學會了齊步走、升旗和扔手榴彈，以及學習雷鋒。

蒂齊亞諾·泰爾扎尼。

隨后他前往日本，但戰(zhàn)后日本的壓抑感讓他“內(nèi)心極度悲傷”，“我最大的危機就是始于日本，因為從那里開始，‘我想要成為誰’‘我自己是誰’以及‘我必須成為怎樣的人’之間，產(chǎn)生了矛盾?！?/p>

熱帶地區(qū)的生命氣息促使他帶著全家搬去了泰國，并在一棟古老的木質(zhì)房屋里養(yǎng)了很多動物和植物。之后他騎馬前往尼泊爾的木斯塘王國并拜訪了國王，還順道去了緬甸。他稱這一趟旅途為“時間之旅”：外界的革命和工業(yè)化似乎并沒有影響到尼泊爾的一方凈土，當?shù)厝巳匀话醋约旱墓?jié)奏生活，似乎與世界時間脫節(jié)。這讓他欣喜不已。但同時他也不禁思考：當?shù)睾芏嗪⒆佑猩逞?。完全可以組織一小隊醫(yī)生去當?shù)剡M行治療，但這樣一來，“世外桃源”就要邁出走向現(xiàn)代化的第一步。戰(zhàn)后的日本就走了全盤西化的路線，而他也不禁發(fā)問：“如何在保證進步的情形下，也要保留人性及多樣性的美？”

蒂齊亞諾穿梭于世界的時光長廊，他關(guān)注革命，想在資本市場以外尋找另一種可能性。但他也深深意識到：“革命就像一個孩子，他生得漂亮，但也許十年后，他變成了一個混蛋?！?/p>

《雙重時間體系》

作者：楊清媚

版本：商務印書館

2021年8月

哲學時間

2001年的“9·11”事件后，蒂齊亞諾開始反思以暴制暴的局限性。他認為這將引發(fā)暴力的螺旋式上升，并將永遠無法制止暴力的發(fā)生。這個時候，甘地的思想給了他啟發(fā)：為什么要重復歷史呢？為什么不開辟一段新的歷史呢？而后他發(fā)現(xiàn)，知識是跳出歷史輪回的最大局限?！爸R，本應當幫助我們成長與改變，但其實它就是局限本身，是一個陷阱，因為頭腦受它所知道的一切限制，也無法越過它，繼而習慣于此……要從知識中解放自我。只有擺脫知識，才能發(fā)現(xiàn)新東西。”這是他從印度作家吉杜·克里希那穆提的作品中得到的啟發(fā)。

至此，蒂齊亞諾進入到自己生命中的第四個階段。他把前三個階段總結(jié)為年輕時候的求學階段、學成后的回報社會階段、事業(yè)穩(wěn)定后在妻子和書籍的陪伴下走進森林階段，而在第四階段，他要獨自一人尋找神明，也就是追求知識以外的人生智慧。他說自己不再需要時間了，因為“我的時間就是別人的時間，我已經(jīng)實現(xiàn)了想要實現(xiàn)的目標，我解脫了。時間對我來說，已經(jīng)沒有價值了”。

蒂齊亞諾·泰爾扎尼。

擺脫了知識的束縛，他看到的是善與惡的融合、生與死的融合——天神與惡魔的搏斗說到底不過是同一回事。而且，沒有什么“通往真理的路”，因為真理本就是無路的土地。所以放得下的、放不下的都無所謂，“過自己的人生，過一種真正屬于你的人生，一個你能從中辨認出自我的人生”才是生命的意義。這與存在主義不謀而合。

要活在當下。因為過去只是記憶的積累，但記憶并不可靠，它可以被隨意排列組合甚至偽造；未來也不可靠，因為它來自于空想，本質(zhì)是虛幻的。只有當下的體驗才是實實在在的。在這本書的最后，也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，蒂齊亞諾畫下了一個圓圈作為結(jié)尾。他說：“西方人有這樣一種錯覺，認為時間是直的，是一直往前走的，世界在前進。但其實不是的。時間不是定向的。它不會一直持續(xù)下去。它轉(zhuǎn)啊轉(zhuǎn)，自我重復，時間是循環(huán)的?！?/p>

這個圓圈是蒂齊亞諾對自己人生數(shù)十年的總結(jié)，也是對半個多世紀內(nèi)國際局勢的認識，更是對時間的終極體悟。德國傳記作家薩弗蘭斯基曾說，當我們感受到時間的時候，時間已經(jīng)溜走。從這個層面來說，時間并非一種存在，而是一種消亡。所以我們自以為利用時間做了很多事情，而實際上卻是時間在我們身上留下了它的印記。

這種覺悟，通往自由。

撰文/行李

編輯/李永博

校對/張彥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