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| 速棠

編輯 | 向現

10月15日，心里雅西高速四川石棉服務區(qū)驚現“野人小孩”。為何網絡流傳的那痛視頻畫面顯示，一名約3歲的野人孩子男童全身赤裸，頭發(fā)蓬亂、心里身體黝黑，為何用四肢爬行，那痛趴在臺階上吃食物，野人孩子行為動作表現出“類犬”狀態(tài)。心里目擊者描述，為何孩子“吃飯、那痛爬行、野人孩子跑步都像狗”。心里

事件迅速引發(fā)關注。為何據報道，孩子及父母來自云南大理州南澗縣無量山鎮(zhèn)的一個村子，一家人開房車途經上述高速收費站。16日，南澗縣警方、民政局、婦聯(lián)等部門回應媒體稱，該家庭經調查未發(fā)現生活貧困或虐待情況，孩童行為系父母獨特教育方式所致，“采用回歸自然的教育理念”。

18日，南澗縣委宣傳部向媒體表示，關于孩子不穿衣服的事，當地派出所、民政局、婦聯(lián)等部門曾去孩子家里勸導過。這對父母表示，孩子因濕疹容易與衣物摩擦，不太喜歡穿衣服?！八麄兊恼f法是，這是他們的自由，是他們的生活方式，外人沒有權利干涉?！?/p>

3歲孩童在公共場合“如犬”爬行，是對現代文明的巨大沖擊。它刺痛了我們基本的文明觀，或者說本能的憐弱之心：柔嫩無辜的稚子不但沒能得到加倍的呵護，甚至毫無為人的尊嚴。

這只是一件發(fā)生在家庭內部和特定個體身上的“私事”嗎？強烈的社會反應已經說明，答案是否定的。

在現代社會，每個兒童享有獨立的人身權利，并非其父母的所有物，兒童保護是一樁神圣的公共責任。只是，在我們習慣的語境中，家庭教育常?！瓣P起門來”，獲得了某種超然獨立的自律性。也就是說，家庭的教育自成一個封閉的場域，不易被外部力量觸及。

“野人小孩”事件，因此也指向一個社會痛點：家庭內部的權威發(fā)展到極端，如何“壟斷”了兒童正常的生存發(fā)展權利？公安、民政、婦聯(lián)、社區(qū)等公共救濟力量又存在怎樣的真空，應當如何及時介入？

“自然教養(yǎng)”，冷漠的偽裝

令人驚訝的是，“野人小孩”并不來自一個物質和文化匱乏的家庭，其父母反而擁有高學歷。

據媒體披露的背景細節(jié)，孩子的父母雙方均接受過高等教育，父親有大學學歷，母親有研究生學歷，家庭經濟條件不差。孩子母親曾經在村里衣著暴露，經村干部勸說后穿上衣服。該家庭在農村擁有自建房，但帶著孩子在山上搭窩棚住，還購買了一輛房車用于旅游。

當地的知情人士也稱，這家人日常吃素，精神上向往“返璞歸真”，教育理念則是“崇尚自然”“自然教養(yǎng)”。

《小舍得》劇照

由此看來，“放養(yǎng)”是這對高學歷父母選擇“回歸自然”的生活方式后，在教育層面的實踐。這樣的實踐被他們賦予先鋒、實驗的價值色彩。

但這和放任孩子肢體退行，乃至出現“動物化”特征有天壤之別。

從網絡曝光的視頻來看，孩子的形跡已經到了令人擔憂其健康發(fā)育的程度。長期爬行，會否對其脊柱和骨骼發(fā)育產生影響？據目擊者描述，小孩即使直立行走也雙手習慣性“吊著”下垂，更體現出“非人”的自我認知。

如果說穿上衣服是人類區(qū)別于動物的標志，那么在現代社會里衣不蔽體、匍匐爬行，更意味著“人”的符號遭到取消、尊嚴被剝奪，作為幼兒在毫不自知的情況下接受羞辱懲罰。

視頻截圖

根據發(fā)展心理學的觀點，3歲齡兒童正處在語言和社會化發(fā)展的關鍵時期。他們剛結束用感官來探索世界的階段，正在通過語言和象征性游戲、模仿，來習得社會角色與情感規(guī)則。幾乎難以想象，動物式的爬行慣習，會如何塑造一個幼兒與世界交互的方式。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孤立和阻斷，就如同“狼孩”以狼群的習性生活，未來也難以融入人類世界。

如媒體報道，“野人小孩”的父母接受過高等教育，本身是社會化的成功者。但從目前曝光的情況來看，他們身上難以體現父母的舐犢之情，反而傳遞出罔顧孩子正常成長的傲慢和冷漠。

“自然教養(yǎng)”，也不幸被這對精英的父母濫用，成為一場倒行逆施的個體教育實驗。

無限大的父母權力

這對父母曾辯稱，他們“回歸自然”的生活方式是一種自由，“外人沒有權利干涉”。這是一個有迷惑性的說法：父母給予孩子生命，是否就能全權決定孩子的教養(yǎng)方式，哪怕是一種錯誤的教育？

我們很少認真討論父母的角色功能，傳統(tǒng)而感性的認知里，“父母”意味著人生之初的“天與地”。社會學認為，父母除了基本的生活供養(yǎng)外，還是子女社會化的關鍵引領者。這意味著，他們手把手帶領我們從“生物人”走向“社會人”，學習與他人相處的秩序與規(guī)則，最終像一塊拼圖，嵌入社會系統(tǒng)之中，獲得獨立與新生。

但在子女自立于社會之前，父母對其成長路徑的塑造，有時演變?yōu)榻^對的控制和支配。此次事件里，對于不具備自主意識的小孩，父母的教育權力膨脹到無限大時，就體現為專制的代際剝奪——既然我選擇了“回歸自然”的生活方式，那么你也應當跟隨。

這其中巧言令色的話語陷阱是，孩子并不具備和大人一致的理性與自決能力，根本無從談起“選擇”。確切來說，是這對父母將自己的生活方式，強加給了孩子。這個過程的殘忍之處在于，“野人”式的教養(yǎng)是單向且不可逆的，子女完全淪為失去自主人身權利的附屬品。

《抓娃娃》劇照

紀伯倫曾經在詩作《論孩子》里寫道：你的兒女，其實并非你的兒女，乃是“生命”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。他們經你而來，卻非從你而來；他們與你同在，卻并不屬于你。（They come through you but not from you, and they are with you yet they belong not to you.）

詩里還寫道，父母是弓，兒女是從那里射出的箭。弓箭手望著未來之路上的箭靶，用盡力氣、把箭射得又快又遠，而生命“不會后退，也不會在過去停留”。

事實上，現代法律與倫理早已確認，“子女并非父母的所有物”。兒童擁有獨立的權利地位，其受保護權高于父母的教育自主權。

1989年的《聯(lián)合國兒童權利公約》是國際兒童保護的基石，其中明確：在所有設計兒童的行動中，“兒童最大利益”應為首要考慮。父母雖然有指導兒童的權利與義務，但前提是，必須符合兒童自身的成長需求與能力。

在現代文明的共識中，孩子首先是一個獨立的、有尊嚴的個體，然后才是父母的子女。法律將父母與未成年子女的關系界定為“監(jiān)護與被監(jiān)護”，監(jiān)護不是“所有權”，而是法定職責的一種。父母行使監(jiān)護權，本質上不是在行使天然的支配權力，而是在代為履行社會的保護責任，必須以“最有利于未成年人”為準則。這也是為什么，如果父母虐待、遺棄、忽視孩子，民政或司法部門可以撤銷其監(jiān)護資格。

《小舍得》劇照

啟蒙思想家約翰·洛克早就提出，父母對子女的撫養(yǎng)和教育責任是一種“信托權”，即社會將孩子暫托給父母保護，直至其具備自決能力。

正因如此，在兒童的撫養(yǎng)、教育和保護上，國家的力量有權介入家庭的私域，在其行為偏離時予以糾正。

有律師針對“野人小孩”事件指出，該家庭所采取的“自然教養(yǎng)”方式雖不被法律明確禁止，但嚴重違背了社會普遍認可的公序良俗，與社會公共道德和未成年保護的基本理念相悖。依據未成年人保護法規(guī)定，監(jiān)護人若未能提供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發(fā)展的正常生活環(huán)境，可能構成監(jiān)護職責的失職。

“關起門來的自家事”

18日，南澗縣官方回應“高速服務區(qū)現赤裸小孩”事件，稱對事件高度重視，已成立工作組，針對公眾關注的孩子健康狀況、是否存在虐待、監(jiān)護與教育問題，將依法依規(guī)深入調查，并及時公布后續(xù)進展。

南澗縣工作組通報

媒體披露，當地政府曾經不止一次上門了解這戶家庭的情況，試圖進行勸導，但均以失敗告終。一位政府人員說，“現在我們遇到的一個難題是，這家人拒不配合溝通。他們非常不贊同我們大眾認知里的育兒觀念?！?/p>

當地的無奈表達，反映出公共力量在救濟未成年人遭遇的“失靈”。自2021年起施行的未成年人保護強制報告制度規(guī)定，國家機關、社區(qū)組織以及密切接觸未成年人的單位，在工作中發(fā)現發(fā)現未成年人身心健康遭受或受到侵害、疑似受到侵害或者面臨其他危險情形的，應當立即向公安、民政、教育等有關部門報告。

但是，“侵害”的評估標準在哪里？在事件發(fā)酵初期，當地部門回應媒體，該家庭經調查未發(fā)現生活貧困或虐待情況。在“野人小孩”事件里，比起顯性的物質貧困或暴力侵害，更重要的是人格發(fā)育和社會化意義上，其正常生存和發(fā)展權利的可能剝奪。而這種剝奪，很有可能以“教育自由”的外衣加以掩飾。

一位涉未成年人案件的基層司法工作人員對媒體表示，婦聯(lián)等部門如果發(fā)現父母存在不當履行家庭教育職責的行為，可以進行批評教育、勸誡制止，督促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，但這些措施“相對柔性”。

盡管強制報告制度規(guī)定了“外人”干預兒童保護的合法性，但我們的文化傳統(tǒng)長期以來塑造了一種獨立且真空的家庭自治系統(tǒng)?！梆B(yǎng)不教，父之過”，子女的教養(yǎng)責任由父母全權負責，屬于家庭內部事務，很少有人會來干涉“家務事”，給父母的教育水平打分。

用現代社會學的話來說，家庭教育處在一種“自律”的場域，無需外部力量介入，也缺乏監(jiān)管與矯正。甚至當行政和司法力量試圖干預和調節(jié)家庭的內部關系時，會遭遇頑固的文化抵抗，“清官難斷家務事”。

據媒體報道，此次事件中的父母未給3歲的大兒子和1歲的小兒子辦理戶口。不給孩子上戶口，意味著在醫(yī)療、義務教育等方面，極有可能免于政府部門的監(jiān)管，失去享受社會公共服務的權利，將孩子的教養(yǎng)視為“自領地”。

根據戶籍管理法規(guī)，新生兒父母向公安機關申報出生戶口登記，是一項法定責任。這并不是一件“私域”內的自由。

恰逢反家暴法出臺10周年。它打破了家庭的“絕對自治”壁壘，家庭暴力從“家務事”上升到“國法事”，體現了我們在系統(tǒng)性干預家庭內部暴力上的進步。值得被反復強調的是：個體的人身權利應該被社會看見，家庭內部的支配權力不是封閉的、無限的。

在“野人小孩”的事件里，拍攝視頻并爆料的網友與輿論的廣泛關注，說明泛互聯(lián)網的力量，可以對家庭可能存在的暴力，形成至關重要的補充救濟。

這一事件，不只需要輿論的震動，更需要認真而具體的調查，若查實監(jiān)管不當，也應有人為此負責。